
《袁州府志》和府署大树
——同知敏白的一点故事
“袁之風,其在文質之間乎然。”
大清乾隆朝某年,猜测许是乾隆十五年庚午(1750年),来自满洲长白的敏文终于中了进士,他不久就被分配到了一个离故乡约2000公里的地方工作——在江西省赣州府安远县为官一方。
大清国朝地幅广阔,江右之景与白山黑水截然不同,他常慨叹此地“山高水清,山川委折”。或许敏文政绩有功,亦或者职位有缺,5年后的初春之时,他从安远这个小县城调往了江西文风最盛的临川县。
临川历来为才子之乡,上至唐宋时的王安石,再至明代的汤显祖,临川才子的大名可谓是响彻了江右乃至全国。作为府学教授,这里的士子风气惹得他不禁直呼“人才渊薮,盱汝合流,川原多秀发之气”。

在临川的三年也让他得到了一定的历练,又于丁丑年(1757年)的瑟瑟秋日之中调任暂驻铜鼓县,是为上级的瑞州府辅佐行事。没过多久,他又兼任起了吉安府的官职,可能吉安府正如其名一般吉泰民安,让敏太守不禁追忆起最开始的安远县城,赣地风土人物也一如在那个小县城般祥和。在吉安时,他也第一次听说了邻郡袁州府的前辈陈廷枚知府,据说他两袖清风,为政精敏,官声颇著,甚为百姓爱戴。两人难免因政务而偶有往来,敏文对其尊敬有加,他心中也不禁赞许,若大清官吏皆若陈知府这般,则民生大治、万代相传,亦是无忧也。
在两年后的寒冬腊月之中,再次接到调令的敏太守乘着车一路回到了临川,而这次他除去瑞州府同知一职,还不再单单为政临川县,而是整个抚州府。两年前的名山胜水、士人间的河上之风也如他离开之时一般清丽。
当他站在这山川之间方才意识到,物是人非间他已经踏遍了整个江右。从那个安远县城开始,十年之间,乘车、骑马、渡船、步行,天天的勤勤恳恳,夜夜的秉烛伏案,一则为上报称,二则为民绸缪,又有哪一日不敢兢兢业业。敏太守立于汝水河畔时,想来是不知道他与所仰慕的临川文采的缘分并不深,也并不知道他所敬佩的同侪陈廷枚知府将因为殚精竭虑而早早离去。当他在抚州仅仅半年后的夏天,便收到了陈廷枚在袁州府知府任内去世的悲报。能者多劳,江西布政使自上下达调令,以敏文之政绩,命署理袁州府事兼瑞州府同知,一并由他完成陈廷枚未竟之事业。
当他带着调任檄文来到袁州时,这才知道陈廷枚在短短两年内如何让袁州府民生大治的。
他见过了袁州府的同知杨应瑶、府学教授熊曰华和万载县学谕鲁鸿,而这三人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在修的《袁州府志》:
陈廷枚自就任袁州知府,下车伊始即索取全志,想要详尽地览遍当地千百年来之掌故风物,洞观一郡四邑的情形。但让陈廷枚颇为不快的是,最新的《袁州府志》也已经是九十年前康熙朝时期李春芳知府主持所修的了。字迹绘画都已经不甚清晰,心中便萌生了重修之意。但初来乍到、百废待兴,陈廷枚不敢贸然去劳民伤财。
在两年之间,陈廷枚重修了府署、翻新了昌黎书院、整理了学宫、加建了城垣、修复了李渠。更令人为之惊叹的是,陈廷枚在举建之中,不动帑项、不取民脂,期间爱民之心、仁恕之心、勤恳之心尽表与行动之中。袁州府终于再次迎来了仓廪丰足、间间无事、政务肃清的大好局面,而他再修府志的想法也得偿所愿。

于是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夏天,也就是敏文自吉安回到抚州的那一年,陈廷枚与杨应瑶商议,聘请熊曰华和鲁鸿二人为编纂,正式开始重修《袁州府志》。自八月掌笔,到十二月竣事,四个月时间之内,宜春袁州府的大小山川、百姓风貌、粮草兵备、民俗遗址,一并尽收于书中。
陈廷枚以病躯批阅再四,补正缺漏,次年春天交由省府初阅,布政使汤聘不由感叹其勤勉有加,特撰序一篇。可众人咸以为《府志》刊印有望之时,陈廷枚却在任上彻底倒下了。而陈廷枚西去之前的嘱托,也是杨应瑶等人的期盼便是希望下一任掌事人将《府志》付梓成书。
敏文还见过了陈廷枚的儿子陈淹,他这才知道做官也可以做成这般清贫,恍惚间犹若前朝海少保在世,无甚田产、两袖清风,陈淹开口之后更是让敏文心中百感交集:
陈家本是贵州贵阳籍,随父改隶浙江萧山,后又升至惠州同知,再因政绩斐然迁至袁州知府。而今家中清贫,勉强自足,却无所经费再归贵州原籍,只好为父守墓,子孙后代定居宜春。
听罢所言,敏文喃喃道:“陈公应当在袁州享受百姓们的祭奉。”

敏文不知道的是,在陈廷枚从惠州离任之后,当地的百姓已经将他列入生祠。雍正十二年甲寅(1734),知县吴廷翰、县丞陈廷枚,率两乡百姓新开沟渠以接直浦都揭阳水。开沟前乡内仅有横沟,天旱则无水至,田禾不登。自开此新沟之后,灌溉稍有资矣,西凤村李族立位附督抚两院同祀。而一同受百姓香火的,还有康熙年间血疏上奏,恳请撤去不必要的海禁,还故土于旧族、还渔海于渔民的广东巡抚王来任和总督周公德。凤山李族将四人刻像以祀,又于每年正月十七日奉像出游,设会展拜,以报恩德。
敏文回府署后看着那些《府志》手稿唏嘘不已,且不论陈廷枚其他政绩,单这一本重修的《府志》若真完书,当大有益于袁州。其书七十九卷,为历代《府志》卷数之最;体例完整,记叙详实,可谓集前代各本之大成,又切合时情,此书当垂不朽。
袁州又处江右西区,山高水深,少于外界联络,百姓多相安于诗书。袁州文教大兴自韩昌黎刺袁始,而不过八月之间,便令“江西进士半袁州”。韩昌黎数月之治,令袁州百姓感恩千年;今之陈公,亦为国朝昌黎是也。心怀着对于这位同侪先辈的敬仰,敏文提笔写下第二篇序文:
“余自乾隆庚午承乏贛之安遠,贛為江右上游,山高水清,自豫章朔流而南幾千里。山川委折,仡為南服奧區。歲己亥,奉調臨川。臨川為人才淵藪,盱汝合流,川原多秀發之氣。三年學製,竊慕乎河上之風焉。丁丑之秋奉命佐瑞州府事而別駐銅鼓。未幾,即兼吉篆吉宻,邇於贛風土人物一如在安遠時也。己夘冬,復自吉移署撫州。臨川為撫署邑,民物吾昔所拊循也。名山勝水,吾昔所遊眺也。回思宰安以後,迄今十載,車馬舟墻幾遍江右。而予之所以上圖報穪,下慰民望者,頋何日不兢兢也。今年秋,捧檄来袁,而前守陳公纂輯郡志適成。披覽之餘,綱舉目張,網羅散失,補綴缺遺以成。一郡完書,葢大有造於袁也。袁於吉為鄰郡,自予守吉時,即聞陳公為政精勤而銳於事。今閱全志,見其一切與除,均切民生利弊,以所見証所聞,益信陳公之為政,固宜爼豆於袁者矣。夫袁僻,處江右西偏,山深水秀,民生不見外事,相安於詩書。(亩犬)(亩么)之業,純樸近古,亦其風氣然也。予遍歷諸郡,尚文者則傷於詐,尚質者則近於鄙。今入袁,伊始採風問俗,耳目所經,士無佻巧之習,民有敦龐之遺。袁之風,其在文質之間乎然。吾嘗聞古人之治,有數月之間,而民之服教畏神,歷千百載如一日者,則韓昌黎之於袁是也。昌黎刺袁(类攵)月,而袁之文教大興,唐宋以來,為諸郡冠。予何故敢上慕故人,葢亦欲以一日之展布,期與吾民共安之。則以治吉治撫者,移之以治袁,或庶幾,少有所效乎。予既喜陳公之所留遺者甚遠,而躬逢勝事,得以載筆簡端,並垂不朽,有厚幸焉,是為序。
乾隆二十五年孟秋月中浣
賜進士出身署袁州府事瑞州府同知長白敏文撰”
与敏太守“載筆簡端,並垂不朽”的美好想法略有出入的是,自《府志》之后,他于袁州为政多久、政绩如何、是升是贬?后续府志和其他文献中均无可查。但有一例外:
袁枚·《子不语·卷十四·袁州府署大树》
“江西袁州府署后园,有大树高十馀丈,每夜有两红灯悬其巅。或近视之,必有泥沙抛掷;春夏则蜈蚣蛇蝎下焉,人以故不敢狎亵。乾隆年间,有敏姓者来为太守,恶其为妖,召匠数人持刀斧伐树。宾僚妻子,无不谏者,太守不为动,自坐胡牀,督匠伐树。树上飞下白纸一张,上有字数行,坠太守怀中。太守视之,色变而起,趣挥匠散。至今大树犹存,然终不知纸上作何语,太守亦终不为人言。”
大概是说袁州府署后花园里有棵大树成精作怪,晚上仿佛有两个大灯笼在树巅,春夏又有多虫蛇。乾隆年间的敏姓太守不信邪,亲自坐镇监督砍树。结果从树上飞来一张白纸,太守看完之后脸色大变,遣散了诸工匠,也未曾与人说过究竟写了些什么。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篇故事给了大段的大段的留白:两个灯笼是不是树妖的眼睛?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能让敏太守脸色大变?之后这棵树的结果又是如何?袁枚也没有写,就像《子不语》和《聊斋志异》这一类志怪小说的常见开头结尾一般,作者袁枚从朋友处听说了这个故事,而他也不知道主人公后续如何了。
此先有热爱乡土文化的宜春学者试着去推测《子不语》中的“敏姓太守”究竟为谁,但查遍自乾隆纪年之后的历代《袁州府志·职官》中却没有一个姓敏的,照理来说这位敏太守当是个虚构人物。而宜春市自2020年以来,当地史志办为助力袁州古城文化保护和复兴工程建设,便着手对品相残缺、字迹模糊、漏页缺字的乾隆版《袁州府志》进行整理影印出版。人们这才发现了“敏太守”这片序作,也这才结清《子不语》中的“敏太守”究竟是谁的历史悬案。三百年前的敏文若是泉下有知以这般故事流传后世,想来多少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吧。
当然,话说回来,树自然是不可能成精的,兴许是什么顽皮小儿的一场恶作剧。但树大概在哪儿倒是极有可能推测得出的:90年代的《宜春市志》附了数张地图,根据道光三年(1823年)和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老地图可以得知大概位置。宜春在清朝时有两级政府,一为宜春县衙,署理宜春县范围内的诸多事务;二为袁州府署,负责整个袁州府的各色政务。
民国时期因宜春县府办公署失火,“民国29年,县长谢祖安用古城墙砖在文昌宫东侧(原府治旧址),坐南朝北改建县府办公署……县人民政府一直沿用旧址。” 2000年5月22日国务院批复撤销宜春地区,改设宜春市。原县级宜春市改为袁州区。故而在市中心进行棚户区改造之前,大家口中俗称的“老区委”便是当年敏文待过的袁州府署。而根据地图大概可以推测,故事的发生地府署后花园应该就是老区委、现在的百尚城小区及区委宿舍一块了。

而那棵树估计也应该随着清王朝的结束而倒下了,也许宜春人民应当感谢当时的县长谢祖安、或是另一位不见史书的“英雄”为袁州人民斩妖除魔,砍倒了一棵种在府署后花园里、生长作祟数百年的妖树——尽管大概当时砍树人是不知道约莫一百五十年、两百年前,有位清朝的敏太守被那棵树吓得不轻。
除去这个志怪故事,更多的是一些当官为民的殚精竭虑、事必躬亲的坚毅:韩愈的文教大治、陈廷枚的勤勉有加,这些都会被百姓所记住、感激。
敏文自谦道“予何故敢上慕故人”,兴许是客套,但我也相信是他发自真心。除去为百姓谋福这一块,陈廷枚也确实和韩愈一样为袁州的毓秀风景所折服,韩愈提笔言道“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陈廷枚也确是踏遍了袁州府诸景,留下了诗作佳篇,而此文也就以陈公诗文结笔了。
袁山积翠
乾坤纳纳鸟飞孤,大小袁山入望殊。
日照中峰高士在,云悬半岭画图无。
氤氲润洒桑麻地,磅礴灵钟沧海珠。
采秀方将凌绝顶,不应踪迹久江湖。
南池珠泉
一湾止水抱城南,照眼珠流渊自涵。
日射波光澄碧海,月寒夜气绕青岚。
使君饮马尘心淡,父老烹茶玉液甘。
十里平畴流荫远,何人廉浦爱停骖。
钓台烟雨
一抹江天白鹭飞,中流若个钓鱼矶。
眼前勋业诚余事,竿上丝纶聊乐饥。
骚客偶留江畔醉,渔人空趁夕阳归。
蒲帆十幅来何暮,烟雨桐江似此非。
仰山积雪
春风万里荡天骄,报导边城积雪消。
爕理有怀天意厚,山川无恙雁声遥。
寒生云谷龙双蛰,翠积冰壶水一瓢。
我欲羲和回日驭,忍留阴渫在陵苕。
化成晚钟
夕阳萧寺访山僧,雨后疏钟万象澄。
觉世忽传天上语,冥情犹见佛前灯。
扶疏月影竹千个,灭没岚光松十层。
颇怪江湖名利客,更无余暇说三乘。
Work Cited:
李春芳,袁继梓. 袁州府志(康熙版). 1670.
凤山李氏. 凤山李氏族谱. 1750.
陈廷枚,熊曰华,鲁鸿,敏文. 袁州府志(乾隆版).1760.
袁枚.子不语:卷十四·袁州府署大树. 1788
宜春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 宜春市志. 南海出版公司,1990.
林峰,徐宝金. “清乾隆版《袁州府志》影印出版发行.” 宜春新闻网, 2021年6月2日, http://www.newsyc.com/news/folder91/2021-06-02/5cPHo3I89xcxYgAB.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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