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雨杂谈

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游学于花旗,暂居金州罗省。

昌平侯的奇幻漂流

“神完氣充,䫉偉言揚。江湖宇量,銕石肝腸。胷盤韜畧而鬼神莫測,手操劒戟而星斗垂芒。摧鋒萬里,轟雷迅電。號令三軍,烈日秋霜。功在朝廷,威振邊疆。一騎前驅,萬夫莫當。旌旗所指,犬羊遁藏。知其内者以為孙吴管樂,識其外者以為衛霍關張。曰福曰夀,自天降祥。爾公爾侯,子孫蕃昌。噫!斯人也,殆所謂勲業盖世而身名流芳者歟!”

景泰二年冬十月下澣 賜進士榮祿大夫少保兼兵部尚書西平于謙

一、杨王巡边

某音总是能刷新我的认知

这两天在某音上看到这幅画,文案写的是“瓜尔佳·荣禄,字仲华,号略园,满洲正白旗人,清代政治人物,主要活跃于光绪中后期”。我一看这就懵了,这画中三人当中的穿的是大红朝服,戴的是侯一级的七梁冠,缀的也是四折立笔,再加上左边插着的雉尾,摆明了就是皇明的一个侯爷。

而荣禄是溥仪的外祖父、慈禧太后的亲信,历任步军统领、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直隶总督等军机要职,是大清朝妥妥的封疆大吏。衣服除了官员基本的石青色褂子外,按照《大清律例》,身上穿的当是:“起花金帽顶,上衔红宝石一大颗,中嵌东珠一颗;带,用方玉版四块,四围金镶,中嵌红宝石一颗;一品文职用仙鹤补服”,画像再怎么画,那也该和清宫剧的大臣们穿的大差不差。

瓜尔佳·荣禄(1836年4月6日-1903年4月11日)

谷歌识图很给力,一查就查出来了是明初和Judy一起北征残元的杨洪。杨洪数代都为皇明的建立付出了血汗乃至生命,亲族杨政在明初因功封为汉中百户、父亲又于靖难之中战死。杨洪之后便承袭了父亲职务调去了开平,从一个应天皇都人变成了唐山兵猛子。他身先士卒,跟随朱棣北讨鞑靼的时候于斡难河(位于今蒙俄边境)大败可汗本雅失里,杨洪与同袍人马俱还,被朱棣称赞为将才是也。此后他领精兵巡边塞上,在西猫儿峪留兵戍卫。

待英宗继位,兵部尚书王骥奏边将无能,于是封杨洪为游击将军,在开平堡练兵。此后他陆续坐镇赤城、独石,先后擒获寇首朵栾帖木儿、在西凉亭和延绥屡败兀良哈。杨洪因此受封为左都督,他又讨旗牌的封赏,朝廷不允,杨洪便自己刻了羽箭木牌号令军中,朝中虽有弹劾,但英宗也不予过问。

到了正统十二年,杨洪被调任总兵官,镇守大明九边之一的重镇宣府。曾屡次偷袭骚扰的朵颜三卫自此也偃旗息鼓,蒙古各部皆称杨洪为“杨王”。甚至杨洪与太师也先也偶有往来、互相馈赠,英宗即使知道了也不曾责备追究。

不过大明战神朱祁镇同志两年后肯定对自己的宽容大度后悔过。

土木之变后英宗北狩于漠北,太师意气风发,拥英宗一路经过大明九边诸镇,至宣府大同便让朱祁镇喊门。杨洪坐镇宣府,城上人也机敏,便说:“守的是主上的城池,今个暮色深沉,可不敢开门。您要找杨都督不赶巧,他人可出去巡视去了。”朱祁镇无奈,便也只好离开了。许是论杨洪守边有功,监国的郕王便进他为昌平伯

叫门天子进不了门,太师也着急,便令其修书去信给杨洪。此时景泰帝登基,听了自己的哥哥被卖了还给人数钱,朱祁镇到各地不是喊着让边将开门便是索要赎金,而其中居然真还有把钱送出去的二傻子。景泰帝便谕令居庸关诸将:

“今得鎮守大同等官報虜寇圍擁一人,到彼城下,稱是至尊,都出朝見,及與銀兩鍛疋、賞眾等因,此等無謀無知之人,聽其詐誘,已令人去責他,不許再蹈前失。諭至,爾等祇依前諭,不可如彼輕信。中國惟知社稷為重,爾守將等祇知為國守關為重。今後若有此等不分真偽,切不可聽虜誘詐。慎之慎之!”

景泰帝不光如此诏令居庸关,还遣使告诉杨洪说:“上皇书,伪也。自今虽真书,毋受。” 我最喜欢的书《万历野获编》又云:“(景帝诏令)「不許再蹈前失」,又云「不分真偽」,明示以睿皇再臨邊,必當拒回明矣。”

中国社稷为重,你们居然还被那个自称至尊的家伙骗了!

那署名朱祁镇的书信通通都是伪造的!

现在他上皇送来的书信就算是真的,你也甭接!

他朱祁镇若是又来,你也别让他回我大明朝!

杨洪有了新皇帝的旨意,便一意坚守,也不在乎关外那位皇帝如何卖惨了。朱祁镇虽然是个阶下囚,皇帝轮流坐,说出去的话也不管用了,但怎么着也是个太上皇帝,两天一头羊、七日一头牛,总归是饿不着的。

也先太师可不一样,他手底下有一票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等着入关发财。

同年十月初一,也先分三路大举进攻京师。东路军以两万人从古北口方向进攻密云;中路军五万人,从杨洪镇守的宣府方向进攻居庸关;西路军十万人由也先太师亲自带领,挟持英宗自集宁经大同、阳和,攻陷白羊口后,挥师南下,直击紫荆关

紫荆关在如今的保定易县,如今若是从北京西站坐高铁去保定东站也不过41分钟;如果自己愿意自驾的话,从北京上京港澳高速、到涿州转首都环线,最后上涞涞高速,到紫荆关立交桥下,统共也就俩小时时间、车程161公里,不愿过夜的话当日还能往返。于谦心里没底,朱祁钰心里也没底,在也先进攻紫荆关时,明廷就下令京城戒严,诏诸王遣兵入卫,自然也下了诏让杨洪派两万部队护卫京师。

大伙也都知道结局:

十月初一:“寇首进入九边”。

十月初九:“也先占领紫荆关”。

十月十日:“众首领率瓦剌军接近京师”。

十月十一日:“都总兵、答剌罕、太师、淮王、大头目、中书右丞相讳也先将于今日抵达他忠实的北京”。

当然谦大爷还是厉害的,于少保力挽狂澜,以出色的指挥拯救了大明朝于水火之中,京师保卫战大胜。等到杨洪领着部队刚至,也先已经于十月十五日撤退。少保于是命令杨洪、孙镗、范广等追击,在霸州大获全胜,而附近百姓也纷纷组织起来袭击瓦剌军残部,夺回了为瓦剌所掳的许多人口、牲畜和财物。至十一月初八日,瓦剌军完全退出塞外,京师之围遂解。

后来杨洪因功升昌平侯,朝廷命其率领所部回到京师,并督京营训练,兼掌左军都督府事。到景泰元年,少保认为边患未息,纳杨洪等人兵策。此后,杨洪与石亨俱授奉天翊卫宣力武臣,予世券。景泰二年夏,佩镇朔大将军印,还镇宣府。同年八月,因病召还。

景泰二年(1541年)九月十三日杨洪病逝,得寿71岁。景泰帝赠杨洪为颖国公,谥武襄,皇宫为之辍朝一日。景泰帝痛悼不已,朝臣皆往吊之,将帅在麾下者无不恸哭失声。其侄杨信为杨洪立碑,杨洪开始葬于京都西山之原,后由其子杨俊迁葬关外赤城,即今日之河北省张家口市赤城县。

杨家世代骁勇,一门父子官居极品,手握重兵。侄子杨能、杨信均为左右参将,其子杨俊为右都督,管三千营。在杨洪去世后,杨俊承袭昌平侯的爵位,曾上疏云:“臣家一侯三都督,苍头得官者十六人,大惧不足报称。”

杨洪的故事结束了,但这幅画的故事还没有。

二、画像疑点

颖国武襄公杨洪像1451年,现藏于亚瑟·M·赛克勒美术馆

这幅画像全名为《颖国武襄公杨洪像》,绘制于1451年。其中杨洪身着大红交领袍端坐当中,座椅上的椅披和地上的地毯都是元明时期风行的团窠玉兔纹样,与定陵出土的红织金妆花奔兔纱有着相似的元素,二者所绣的玉兔都背负灵芝、足踏流云。

左为《杨洪像》团窠玉兔,右为定陵的红织金妆花奔兔纱

站在杨洪身后的二人难以判断身份,但不论是什么人,那也应当是拥有一定地位的:分立两侧的二人着蓝绿色锦衣,腰间的腰带疑似为乌角带;而蓝衣者的腰带虽非朝服腰带,但黑黄色也极似乌角带或犀角带。但明朝唯有二品官员方能配犀角,此二人应当不是朝廷高官。

其次着绿衣者身上纹样应当是麒麟纹,有典型的龙首牛蹄、鱼鳞双角的特征;而蓝衣者的纹样模糊不清,但推测应当为白泽,有着狮头、狮爪、狮尾三大特征,疑似隐约可见白泽的龙角形象。明朝公、侯、驸马、伯用麒麟和白泽,此二人身份应当符合杨洪昌平侯府的要求,大致推测随侍二人应为侯府中人。
白泽和麒麟纹样

值得注意的是绿衣随侍的左耳上打了一个单边耳环,明代男子打耳环并不鲜见,明宣宗朱瞻基的射猎图、常遇春画像也都带了耳环。此多半来自蒙元遗风,而杨洪久驻边关,随侍人员沾染元蒙风俗也是有可能的。

从左至右依次为:《杨洪像》绿衣侍从,《常遇春像》常遇春,《宣宗出猎图》朱瞻基

二人身份并非最大疑点,而是画像最上方“于谦”的题词。

首先此赞词确系于谦所作,《忠肃集·十二卷·四库全书本》确系收录有《潁國武襄公楊洪畫像贊》,与画中所书的主要内容并无二质,唯一有所出入的是最后的落款。原文并未留“景泰二年冬十月下澣赐进士荣禄大夫少保兼兵部尚书西平于谦赞”的文字,疑似是题字人后补的。

于谦“题字”

网上将此书法多认为于谦亲笔题写,也有不同的声音认为此作乃后人所誊抄上去的。

首先的问题是书法习惯,此画题词可以与北京故宫博物院馆藏的《题公中塔图赞》进行比较,后者确系于谦所书,当是应北京夕照寺僧普朗之请,为其师古拙俊禅师遗存的《公中塔图并赞语》所作题记。前后者从“于谦”的“谦”字、“赞”字和“以”字的书法习惯上看都或多或少存在着些许不同。

现存为数不多的于谦亲笔,《题公中塔图赞》

其次,有观点认为于谦为永乐十九年辛丑科第三甲九十二名,属于赐同进士出身,不应该自己高抬为二甲赐进士出身;但三甲都可习惯上都称为进士,而且他们在吏部登记的出身也都是进士。包括在不少明清碑文墓志中,题写者在写自己身份的时候,有时会把自己的科举等第加进去,但出现“赐同进士出身”的情况较少。毕竟同进士出身意义上还是低人一等,野史盛传曾国藩关于“替如夫人洗脚”对“赐同进士出身”的故事倒也可见一斑,不过此说法有待考究。

问题之三为“荣禄大夫”,于谦生前生后均未被封过“荣禄大夫”一称,唯有在弘治二年(1489年),经给事中孙需上奏,明孝宗追赠于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唯有《明名臣琬琰续录·卷六》收录了倪岳所作的《少保兵部尚书肃愍于公神道碑铭》中记载“自曾祖而下,皆以公贵,累赠荣禄大夫、少保、兵部尚书”。此文亦是说追赠于谦先祖为荣禄大夫,而于谦自己只有死后追赠“光禄大夫”,故而怀疑此为后世笔误。

问题之四为“西平于谦”。于谦为浙江钱塘县人,即今日之杭州,而西平县则是当时河南布政使司汝宁府下的西平县,即今日之河南驻马店西平县。如果按照其高祖父于夔的出生地,确系可以追溯到河南。但其祖籍系河南商丘,而非汝宁;于谦其他落款也从未写过“西平于谦”,一般为“钱塘于谦”或“杭州于谦”,故而此大概率非于谦亲笔所书。

同时民国三十三年版《西平县于氏家谱》记载:“四世,谦:字六吉,号地山。谨案:地山公诰授朝议大夫,资治少尹,湖广长沙府知府,调甘肃凉州府知府,赠光禄大夫。葬坊保小徐庄西头。配陈氏,诰授恭人,又赠一品夫人,生子一:名宣。”而根据西平于氏始祖公于得瑞在洪武三年自山西洪洞县迁西平城东来推算,西平于谦应当与于少保生活在相近的时代,所以后人弄错也是有可能的。

三、昌平侯的奇幻漂流

说回到昌平侯的这幅画。

这幅画现在馆藏于大名鼎鼎的美国亚瑟·M·赛克勒美术馆,地点就在DC的国家广场南侧,由史密森尼学会管理。塞克勒美术馆与邻近的且同为学会管理的弗瑞尔美术馆共同组成了史密森尼博物馆中亚洲艺术部分,因此往往被统称为“弗瑞尔·赛克勒美术馆”。

我在查资料的过程中发现相当多的媒体报道这幅画收藏于美国国立亚洲美术馆/艺术馆,虽然的确人家的英文是管自己叫the 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没错,可能是我的地理位置影响,在我查“美国国立亚洲美术馆”的时候,无论是百度还是谷歌优先给我推送的是在旧金山的Asian Art Museum(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在查找资料初期也确实把我错误地引导向了旧金山的这个博物馆。而对于我本人而言,一方面受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影响,美国这个叫弗瑞尔·赛克勒美术馆可能更亲切直接一点。

而在美术馆关于杨洪画像的资料里有着对于其怎么漂流海外有着详细的描述:

时间跳到上个世纪,在三四十年代的北京有这么一位叫Wu Laixi(博物馆官方音译推测:吴赖熙)的古董商人,他经常在各地辗转购买收集各类藏品。而适逢战乱,宫中、民间的各类古董藏品显露于市,吴先生就在这个时候从一位地位显赫的家族后裔处购买了杨洪的这幅画像。当时他对于自己的各类藏品极为自豪,认为自己是中国先祖画像第一的收藏家。

当然吴先生也不是只进不出,偶尔也会对外倒手卖一些从没落世族子弟那里盘来的高质量皇家器具,其间就在1937年碰巧遇见了造访中国的美国人Richard G. Pritzlaff。普利兹拉夫在吴先生处看到了一系列令他印象深刻的中国画,而吴先生十分焦虑地表示日军对华已经是虎视眈眈,而战争也是一触即发,希望普利兹拉夫在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帮助他一起抢救这些帝国的宝藏。

普利兹拉夫在新墨西哥州经营的 Rancho San Ignacio农场
(现更名为The Pritzlaff Ranch)

普利兹拉夫1902年出生于威斯康辛的密尔沃基,后来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学学习景观设计时,对中国文化也产生了兴趣。同时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后,他便在新墨西哥州经营着一家名叫Rancho San Ignacio的农场(如今已经改名叫The Pritzlaff Ranch)。因为一次骑美国花马的意外事故,使得普利兹拉夫深觉应当引进一些驯良高大的马匹。自此普利兹拉夫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旅程,而北京就是1937年旅程途中的一站。

普利兹拉夫买了几幅吴先生所称的“宫廷流传”出来的画作后便回了美国,但是之后他依旧和吴先生保持着书信往来。而正如吴先生所判断的那样,在1937年7月7日,日军借口演习有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遭到驻守的国军拒绝。翌日清晨5时许,日军炮击宛平城、卢沟桥事变,驻守的第二十九军在平津作战中战败,北平和天津相继沦陷,侵华战争随后全面爆发。

根据能查阅到的书信,在战争爆发三年后,由于中日战争和国内动荡,吴先生越发担心自己的藏品安全,而且他在经济上也可能遭遇到了困难。于是吴致信给在新墨西哥的普利兹拉夫,询问是否可以将自己手中的一些画作寄到美国去,借此换取一些金钱周转。

密尔沃基日报的报道

于是在1940年到1948年之间,吴先生先后寄了三批肖像和其他艺术品,他本意是让普利兹拉夫将他寄过去的那些藏品出售,但普利兹拉夫不想分散这些宝贵收藏品,所以他给吴先生尽可能多地寄了钱并自己保留了这些藏品。

1951年吴先生去世,享寿70岁,又因为国共内战等诸多因素,普利兹拉夫与吴家人失去了联系。普利兹拉夫想尽办法找到了已经迁居台湾的吴先生的儿子吴平中(Wu Ping-Chung音译),但吴平中对于这些藏品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婉拒了将藏品寄回国内的提议,但依旧保留了这些藏品的所有权。

到了1959年6月15日,由美国陆军的瑟曼·W·奥利弗(Thurman W. Oliver) 少校见证,吴平中最终将这些藏品的所有权全部转让给了普利兹拉夫。在信中他说道:

“I …. Hereby transfer, for remunerations received, my interest and rights inherited from my father, Mr. Wu Lai-hsi, deceased, in his collection of paintings, to Mr. Richard Pritzlaff of Sapello,New Mexico, U.S.A.

我……特此将我从我已故父亲吴来熙先生处所继承画作的各项权益全部转让给美国新墨西哥州萨佩洛的理查德·普利兹拉夫先生。”

普利兹拉夫和爱马Tatu

时间又过了二十年,普利兹拉夫因为引进并选育了优质的阿拉伯马在圈内小有名气,同时他的大庄园和东方藏品也让许多人慕名前往参观,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的商人和政客,H. Ross Perot,罗斯·佩罗

佩罗出生在德州,1962年创办了电子数据系统公司,在1984年倒手卖给了通用汽车;后来1988年他创办了佩罗系统,又在2009年以39亿美元卖给了戴尔。他位列在福布斯的富豪榜上,又曾在92年和96年先后参加过总统选举。

1985年在把公司出售后赚的盆满钵满的佩罗到访了普利兹拉夫的农场,欣赏了一遍他驯养的良种阿拉伯马。在访问结束后,佩罗出乎意料地找到普利兹拉夫,说自己想在德州筹建一座博物馆,想从普利兹拉夫这里把吴家送给他的“皇室藏品”全部买去,成为馆藏的一部分。

罗斯·佩罗

普利兹拉夫欣然同意,一方面佩罗确实开出了一个令他心满意足的价格,另一方面是普利兹拉夫确实不太懂得如何保管好这些藏品。在从吴先生那里接手这些古董后,他把这些东西存放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壁橱里或者是床底下。

没过多久,远在伯克利当美术史教授的汉学家高居翰(Francis Cahill)接到了达拉斯艺术博物馆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说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神秘主人想要高居翰到达拉斯过一个周末,帮忙鉴定他手里的中国藏品。高居翰本来对那位主人颐指气使的态度不是很开心,同时手头的工作又忙得不行,但对方十分豪气地说:“你报个数就行。”

高居翰很少为了报酬去做这类艺术咨询工作,他便随便报了个不可能的数字,对方却直接说开价太低了,爽快地直接将这个数字翻了一倍。

UC Berkeley史学教授,美国汉学家高居翰

高居翰同意了,他这才知道那位神秘雇主是佩罗,尽管从未听说过这人,但是通过身边人的反应他也对佩罗的画产生了些许兴趣。

在抵达达拉斯之后,根据高居翰的原话是:“我被带到了一个城镇大小般的‘佩罗帝国’,穿过有武装警卫驻守的庄园大门,接着沿着蜿蜒的小路经过树林和湖泊,最后两座高楼。我被带进其中的一座,然后乘电梯到罗斯佩罗的办公室。”

高居翰为佩罗鉴定了七七八八各种类型的藏品直到下午。最后他见到了一批工人搬来几个沉重的箱子,而箱子一打开,高居翰很快就认出了它们是什么——尽管他从未见过这几幅画的真迹。

根据高居翰的叙述,他在伯克利任教的那些年认识了普利兹拉夫,后者甚至热情地邀请他前往新墨西哥的农场作客。在二人的言语及书信往来中提到了这些从吴先生那里购来的“清宫藏品”,普利兹拉夫也拍了几张照片随信寄到了伯克利。但高居翰手头的工作成堆,自然新墨西哥之旅也一直未能成行。

高居翰这才知道普利兹拉夫已经将所有藏品打包卖给了佩罗,但佩罗出于谨慎考虑,在展出前觉得有必要请一些这方面的权威进行鉴定。高居翰花了一整天研究这些画作,最后他得出结论,这些画像并不是什么清宫珍品,也不像普利兹拉夫和佩罗讲得那么稀罕。他自己也到访过台北故宫博物院,那里有更多画技精湛的皇家肖像,但眼前的这些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高居翰如实地将自己的结论告诉了佩罗,佩罗自然也是极为失望,在达拉斯的庄园里小住两天后,高居翰回了伯克利。之后他与佩罗的女儿偶有联络,从中得知这批藏品又转回了普利兹拉夫手中。高居翰自己坦言从不怀疑普利兹拉夫的诚实,觉得他只是多半被那个吴先生给骗了而已。

而普利兹拉夫得知佩罗并不打算将这些藏品展出在自己的博物馆后,于1987年再度将这些藏品买了回来。高居翰同样曾在弗里尔画廊任职,听闻画廊员工的Jan Stuart和Fu Shen在1990年曾前往新墨西哥鉴定这些画作,兴许是说动了普利兹拉夫,购买了这些藏品中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最终由普利兹拉夫本人捐给了弗瑞尔·赛克勒美术馆

普利兹拉夫和他的阿拉伯马

高居翰说,其中一些画作在弗里尔进行了修复,其中精选的肖像画由 Jan Stuart 与历史学家 Evelyn Rawski 在《敬拜祖先:中国纪念肖像画》中出版。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对于一个高级研究收藏品来说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结局——相比于毁于战火和虫蛀而言。

四、吴先生是谁?

如果去查吴赖熙、Wu Laixi或者WuLai-his,确实能查到他曾经拥有过很多藏品,但他是谁?大多数的搜索结果都是各大博物馆的英文内容,对于其介绍也都仅仅是匆匆的一笔带过,说此人是一名收藏家诸如此类的。

但我看到了一条今年由新加坡联合早报刚刚发出的新闻《族谱学会梳理史料助委托人寻失联亲戚》,内容大致是:

“委托人吴明东退休前是一名媒体顾问,从上世纪80年代便对家族史感兴趣。他看不懂中文,寻根过程很辛苦,最终成功找到失联多年的大伯公吴来吉和三伯公吴来熙的后代。”“吴明东在寻根过程中也发现三伯公吴来熙(又名吴赉lài熙)赫赫有名。根据吴明东和族谱学会搜集到的资料,吴来熙1881年在新加坡出生,曾就读于莱佛士书院。他在1899年获英女王奖学金远赴英国剑桥大学学医,并于1906年考获硕士学位。因热爱西洋棋,吴来熙还曾经是剑桥大学西洋棋俱乐部副会长,也是剑桥大学亚裔学生团体‘远东协会’的会长。”

联合早报 2022年1月10日报道 ·《族谱学会梳理史料助委托人寻失联亲戚》
吴赉熙旧照

吴赉熙,祖箱广东潮安,剑桥大学毕业后在欧洲游历。到辛亥革命后,他经西伯利亚抵达北京。原拟在大陆游返回退回故乡新加坡。但是在北京时,亲绪文物之优胜,民风之俭朴纯厚,便自此定居下来。

1919年5月,因巴黎和会引发五四运动,同样活跃于欧美同学会的吴赉熙和学长伍连德等人,代表欧美同学会向驻北京的英国和美国等多国公使递交请愿书,由吴赉熙草拟的英文请愿书提出三条要求,包括要求将德国前有之山东权利及日本在山东所有增加权利交还中国。而同时吴赉熙还一同创办了英文报刊《Peking Daily News》,为国声张权益。

吴赉熙在哈尔滨受到伍连德的照顾,为他铺设在中国的人脉关系。他后来先后担任张作霖的高级参谋和少帅张学良的顾问。他凭借着自己的基督教信仰以及英国留学的经历与当时中国的银行金融、实业和文化体系精英建立广泛的联系,再加上吴赉熙本身的医学出身,又让他广泛结识中国当时西医最先进的一批医学专家。宋子文、辜鸿铭、梁士诒、庄世敦和史迪威都是吴家的座上宾。

吴赉熙后来的兴趣和事业重心转向艺术和文化,1921年在北京开设一家艺廊,成为中国古代瓷器、字画等文物艺术品的收藏家和鉴赏家。他和苏州的徐仲卿女士成婚后,在北京赵堂子胡同购买一座四合院,将部分院屋拆除,改造成大花园,栽种从欧洲引进的月季,共栽培了200多品种和上千株的月季花,与月季夫人蒋恩钿交好,为中国引进月季也做出了巨大贡献。

南洋俱乐部前合影,大人前排左二为吴赉熙

五、小结

吴赉熙有没有做错?很难说。

按照现在网上的风气那就该批判一番,说他是将国宝倒卖到海外的文物贩子。但在他与普利兹拉夫的往来信件之中也看的到,他确确实实是在担心那些文物的安危。他在日军侵华之后确实也在经济和生活上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他为之努力的南洋俱乐部也遭到日本人的关闭。也许正如高居翰所说,这几件文物的现状反倒对于它们自己而言可能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吴赉熙是一个爱国华侨,我也并不觉得他欺骗了普利兹拉夫,说那堆东西是清宫珍品。单在塞克勒博物馆里收藏的普利兹拉夫捐赠系列画作之中,就有不少是诸位亲王贝勒的画像,诸如雍正兄弟允禵、胤祥,睿亲王淳颖等等,在介绍过程中吴赉熙可能提到这些都是清宫皇家子弟,那么普利兹拉夫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藏品应该全都是皇家珍品,这倒也并不稀奇。

于谦可能也没想到,跟自己同年代的西平于谦最后稀里糊涂被后人弄错,给昌平侯的画像最后留了个错误的“西平于谦”的落款。

杨洪可能没想到,自己的画像日后还会传到一个新的大陆,在一个农场的壁橱里关了几十年,最后挂在博物馆里供游人参观。他甚至都预料不到在他走之后没多久,那位叫门天子居然还发动了夺门之变,眨眼之间又重登大宝,连带着剥夺了自己儿子继承的爵位,直接发到广西戍边去了。

不过有诗于画上赞杨洪云:

鳳凰臺畔舊開平,

漢之龍沙太子城。

一自武襄兵剿後,

至之鐵柱對崢嶸。

嘉靖三十七年夏六月望日 賜進士出身分巡出道右参议兼佥事魯東阿平猷許用中題
杨洪曾戍守的马营

参考文献

[1] (清)张廷玉等主撰:《明史·卷173》;

[2] Citation Portrait of Yang Hong(1381~1451), Arthur Sackler Gallery;

[3] Ferriss, J. (2009). Remembering RichardPritzlaff. Milano; Desert Heritage Magazine.

[4] My Day With Ross Perotw. Responses& Reminiscences – James Cahill – Professor Emeritus, History of Art UC Berkeley. (n.d.). Retrieved January 22, 2022; 

[5] Pritzlaff Ranch, San Ignacio, NewMexico. Biophilia Foundation. (n.d.). Retrieved January 22, 2022;

[6] 明名臣琬琰續録 (四庫全書本)/全覽.Wiki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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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国古代丝绸设计素材图系·图像卷. (2016). 笔底美色——中国古代图像中的织物纹样;

[9] (家谱交流——民国《西平县于氏家谱》序言、世系节选及疑问解欣赏. (2018, January 24). Sohu. ;

[10] 黄贤强. (2021, December 8). 南洋俱乐部 新马华人在中国的第一俱乐部. 联合早报.;

[11]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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