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雨有云…
旌阳真君许了一千二百四十年谶言呵,昙阳八百地仙封个有。洪都府里每般景致,么道,豫章八景也。国朝永乐年者,少詹事曾棨游于沙窝,沙甚白而高峻、霞浮水而光滟,皆都见得,催笔成诗这般上头,龙沙夕照是有。
且说自明初少詹事曾棨作《南昌八景》诗组,八首诗描绘了南昌的八处不同的景致,洪都城里的豫章八景便由此流传,而后在清代又添东湖夜月、苏圃春蔬二景同构成古豫章十景。而原八景之中的龙沙夕照和铁柱仙踪又都与在晚明清初盛极一时的龙沙谶息息相关。
江西的道教发展源远流长,教派叠起,高道辈出,影响极大,现存道教分为正一派与全真派两大派别。张天师六十余代家传、正一派之源即在江西鹰潭龙虎山,此为世所公认。而正一派的天师府名声之大,有着南国第一家的称号,与北方衍圣公家遥相对应。而正一派自然下属符箓诸派众多,龙沙谶就和正一支系净明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净明道奉的是晋朝旌阳真君许逊天师,他原是四川的旌阳令,大荒之年收税不足,他便点石成金,化石子为铜钱。元康元年(291年)八王之乱爆发,他便弃官至豫章传道。时值彭蠡洪泛,许逊组织乡民疏治水利,民间此时也多传其铁柱镇魔、杀蛟斩蛇等传说。甚至称他为“传孝道之宗”、“为众仙之长”,“每岁夏季,诸卿士庶,各各香华,鼓乐、旗帜,就寝殿迎请真君小型像幸其乡社,随愿祈禳,以蠲除旱蝗。”

许逊斩蛟龙的故事与许逊治水紧密联系,以至于湘赣等地多有他的传说事迹。以江西宜春飞剑潭乡为例,传说许逊与蛟龙在此连战数回合,许逊剑气凛然,蛟龙身法敏捷,数道剑气被蛟龙躲开,直击地面,开出泉眼潭水无算。由此清泉汩汩、干旱方解,百姓感恩戴德,以“飞剑潭”为名。
又有说许逊镇蛟于南昌西山玉隆万寿宫的八角古井之内,预言若井边铁树开花,蛟龙便能自井中离开。蛟龙苦等千百年,而日军侵华之时将旭日旗插在井边,蛟龙以为铁树开花,在井内兴风作浪,将日军从万寿宫中吓走,这也是豫章八景中铁柱仙踪的来源。

许逊杀蛟斩蛇(蛟)的故事版本至少有三种流传至今,一是前文言及的许逊仅镇蛟于南昌西山玉隆万寿宫的八角古井之内,并未将其斩杀;而又有说孽蛟虽死,但仍会再起;亦或是说许逊斩蛟,蛟子逃脱。而不论结果如何,究其故事最早的《灵剑子》记叙版本“松沙谶语”,是如此记载的:
《灵剑子 · 松沙谶语》
“(许逊)斬大蛇於西平建昌之界,有子從腹而出,走投入海,遂飛神劍逐之,緣此蛇子無過,致神劍不誅。上足吳猛云:蛇子五百年後,當准前害於人民,但當以松壇為記,松枝低覆於壇拂地,合當五百年矣。吾當自下觀之,若下傷害於民,吾之靈劍亦不能誅之。今來豫韋之境,五陵之內,相次已去,前後有八百人,皆於此得道,而獲地仙。當此之時,自有後賢而降伏之。吳君云:將何物為記?答曰:豫章大江中心,忽生沙洲,漸長延下,掩過沙市口,與龍沙相對,遮掩是也。是其道漸修之,各自成功,相次超升金闕。及為洞府名山主者,道首人師當出豫章之地,大揚吾道。”
大致说的是许逊斩杀大蛇,一条小蛇(蛟)从腹中逃出钻入海中,许逊催动神剑追逐诛杀,但因灵剑不能斩无罪的蛟子,许逊便做出预言,五百年后(唐末左右)许逊将从天庭观察,蛟子若未作乱仍然不能将其诛杀;若五百年后蛟子为祸人间,将在南昌赣江中心,生出一片沙洲,逐渐没过沙市口,与龙沙相对。这时众人可知蛟子为害,当有后代贤良前后八百人共同将其诛杀。
五百年?那又怎么变成了一千二百四十年?
回到《灵剑子》一书之中,最末则曰:
《灵剑子 · 導引勢第八》
“此導引後一千年中,有道首大揚道氣,於宮商角徵羽,唱閱後多士矣,共八百衆,於二鍊後四元內,相次飛昇矣。一鍊五百年,二鍊一千年。俗以十二年為一周,道以十二年為一紀,一元六十年,四元二百四十年,道為世矣。”
此文所言的一千二百四十年虽然与前文的松沙谶言并无甚关系,唯一相同之处仅仅是八百众飞升之事。而到了宋理宗年间成书的《西山许真君八十五化录》,则最后将松沙谶语和八百地仙连接在一起,成为了新的龙沙谶:
《西山许真君八十五化录》
“蛇腹裂有小蛇自腹中出,長數丈,甘君欲斬之,祖師日:彼未為害,不可妄誅。小蛇懼而奔行六七里,聞鼓譟聲猶返聽,而顧其母。今抗名有蛇子港、七里聽。群弟子請追而戮之,祖師曰:此蛇五百年後若為民害,當復出誅之。以吾壇前松相為驗,其枝覆壇拂地是其時也。又預讖云:吾仙去後一千二百四十年,豫章之境五陵之內當出地仙八百人,其師出於豫章,大揚吾教。郡江心忽生沙洲掩過沙井口者,是其時也。”
兴许是直到宋朝净明道方兴,修书的诸位高功道长们发现祖师爷许诺的五百年早就过了,但这龙沙谶又是许逊真君一生之中的高光时刻之一,不能不提。左右结合一番,发现将预言改成一千二百四十年倒还能自圆其说,但又不敢动祖师爷的话,于是就在后边加了句“又预谶云”,说一千多年后当出地仙八百人。

而到了元代净明道大兴,众人开始编纂最核心的典籍《净明忠孝全书》,将一千二百四十年八百地仙出世再次斩蛟的说法直接纳入其中:
《净明忠孝全书》
“弟子请追戮之,真君曰:彼未为害,不可妄诛,五百年后若为民害,吾当复出诛之,以吾坛前松栢为验,其枝拂地乃其时也。又预谶云: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五陵之内当出弟子八百人,其师出于豫章,大扬吾教。郡江心忽生渊,掩过沙井口者,是其时也。若此时小蛇为害,彼八百人自当诛之。苟无害于物,亦不可诛也。”
这个故事得到了再次的加工,大致说如果五百年后为害,许逊自个儿就会出来解决了这蛟子;而若是一千二百四十年后蛟子作祟,那就留给飞升的小辈八百地仙处理去吧。由此,这个缝合怪进了许逊真君的传记里,得到了净明道的官方认可,并且代代相(jiā)传(gōng)。
也许是忽必烈正忙着修缮大运河,也许他还沉湎在挚爱察必皇后离去的痛苦之中,也许还在想怎么劝降文少保,或者是痛风痛得不行。总而言之,他没心思也不会去留意南方一条不大不小的河里会发生什么,终于,在至元十九年的五月,谶语“应验”了。
许是赣江里的淤泥积沙越来越多,章江门外、赣江之中突然生出了一片沙洲,净明道高功刘玉赶忙告诉弟子,虽然先师所云的“一千二百四十年”还没到(他们自己也信了就是一千多年),但是“今龙沙已生,仙期迫近”。刘玉对门下弟子如此强调,甚至还自居“八百地仙之师”,盘算着不日沙洲将掩过沙井口、龙沙谶即将应验,他也就急着度人传教。但直到他临终之时,也未曾看见沙洲没过沙井口,此事便又不了了之,为世人所遗忘。期间确有些许道教人士想起,修筑若干所谓“伏蛟台”,此处便不一一。
当天下众人再度想起这则谶语,那便已经是明中叶王守仁平宸濠乱的时候了。
《碧里杂存》记载,宸濠叛乱初起之时,江右人心惶惶,有人翻出一本小书名为《许真君斩蛟记》,说宁王出生之时,有一条白蛟从井中逃出,遁入江中不见踪迹。又说蛟子生于江右,后被阳明子斩之。借此明说暗喻宁王为蛟子,断定王阳明平了宸濠之乱,自然是天定命数,早在晋朝便有谶语。

现藏于绍兴博物馆
如今看来,若当时真有阳明子斩蛟的说法,兴许也有可能是王阳明攻心战之一。以江右香火最盛的净明道传说为依据,将王阳明的朝廷平叛神格化、天定化、合理化,从而赢得普通民众的支持,也是极有可能的。
好了,宁王败了,蛟龙死了,故事该结了?
但一千二百四十年还没到呢。
也许是宸濠之乱给这个谶语的普及又推了一把,大家大致估摸着算出,谶语应验之时,还应当晚些,也就是后来的嘉靖到万历期间,而整个龙沙谶的故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向了最高潮。
自北宋肇启,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进入第三阶段,也就是最重要、最后的一个阶段。江西经济开始急速膨胀,成为当时中国经济文化上领先的地区之一。元明以来,江西人口也快速增长,明朝的江西人口仅次于浙江,成为十三布政司中第二位。而到了明孝宗弘治至明神宗万历期间,江西缴纳税粮额居各省之首。
于是在此环境下,江西商人组成的“江右商帮”迅速形成,在兴起后,造就了江西市镇的快速发展。“瓷都”景德镇名誉天下,“药都”樟树掌控药市,有“药不过樟树不灵”之说。当时外省还有“三日不见赣粮船,市上就要闹粮荒”的俗话。而江右商帮于其所落脚的省外地区,一般都拥有一条至几条江西街,与其他省份在外的商人会馆相似,江右商帮多将会馆命名为“万寿宫”。
万寿宫——许逊锁着蛟龙的地方。
江右商帮的兴起不光得利于经济重心的南移,其发展与净明道的改革有着很大的关系:和欧亚大陆另一端蓬勃发展中的宗教改革相似,和马丁·路德、尤其是加尔文的改革极其类同,净明道同样在极力倡导诚实守信的原则,要求信众大力从事世俗事业,得到了当时一大批江西儒生和工商人士的热烈欢迎,江右商帮与净明道产生了紧密的结合。
伴随着江西商业的扩张和净明道的传播,在江南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龙沙谶的故事,与刘玉所幻想的净明教团享有最终解释权的发展方向不同,“师出豫章”、“皆于此道”的条件被不断弱化,龙沙谶也最终脱离了净明道的话语体系,各地衍生出越来越多“地仙之首”。而最具影响力的,自然是昙阳子一脉。
昙阳子,本名王桂,字焘贞,是官至内阁首辅的南直隶太仓人王锡爵的次女。生她那年王锡爵中了戊午科应天府乡试举人,王锡爵且算是蟾宫折桂,便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个名字。万历二年(1574年),王桂已是17岁,正值闺阁待嫁的大好年纪,王锡爵原打算将她嫁给同乡子弟徐景韶,但奈何这位未婚夫因病走了,王桂于是立誓修行,自号昙阳子。

昙阳子自称自己是昙鸾菩萨化身,梦中受金母、观音多位仙真接引,了却了生死大事,不日即可坐化成仙。昙阳子又自号五陵教主,即龙沙谶遴选地仙的唯一负责人,事情越传越广,信徒摩肩接踵而至,甚至其父亲王锡爵、叔父王鼎爵、江南文坛的王世贞、屠隆、冯梦祯、沈懋学等明末人物皆奉昙阳子为师。
他们真信吗?未必。
沈懋学、屠隆、冯梦祯皆为同年进士,又都因为反对张江陵(自请)夺情之放不下权力回老家的丑恶行为而被影响仕途,很难不相信三个有着高度相似政治立场的同届生不会找个由头,来和当时最大的江陵反对党大佬之一王锡爵私下见面。而这个绝好的理由,自然是“我魔怔了觉得一个小丫头能给我个当神仙的quota”。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真有点魔怔的可能性,这几人可能一方面是出于消除张居正疑心的考虑,也可能是自个儿就信这些,便开始挥毫泼墨给昙阳子当起了晚明最强宗教公关团体。最魔怔的屠隆自己本身儒释道三家全都要,通过昙阳子还结识了衡山二道,开启了自己快乐的筑基结丹修炼生活。
回到昙阳子自己身上,她号称自己两次要坐化升仙,第二次时在自己亡夫徐景韶的墓前飞升,记载有“十万众相送,送者倾东南”。作为昙阳子教团的核心干员,王世贞以其强健的笔力写作了一篇《昙阳大师传》,全文万余字,清楚地记叙了昙阳子一生的事迹/神迹。而对于昙阳子飞升一段的描写,更是极为精细:
《昙阳大师传》
“左手結印執劍,右手握麈尾,端立而瞑。聞栅外哭,復張目曰:‘毋哀也。’遂復瞑。瞑半時許,兩頬氣蒸蒸,微作紅潤色,而亦少豐下而方,以故貌師者,其居平與化時少異……每入定時,兩睫以上各有光隱起若珠,其所可彷彿貌者僅眉耳。時午晷垂欲昃,二白虹長亘天,額幘觸楊枝水,閃閃皆金沙,又類列星,劍頭火大於升,逺近皆見之。又見二黄蝶,自龕所盤旋久之,始去。師歌有一雙蝴蝶空栩栩語,咸以為兹應也。又踰時,且閉龕,世貞乃從諸弟子謁辭,且泣且自矢。而師手劍忽挺然起,目㣲張,肩以上隱隱動則亡不,人人股栗悚感也。”
昙阳子的飞升过程可谓是充满着神异与荒谬:长虹贯日、点水类星、剑锋燃火、化蝶飞升,层层相扣的神迹使昙阳子的传说得到了最高程度的升华。伴随着众弟子的哭声,兴许是昙阳子临死前的一丝回光返照,亦或是些许风吹草动,又让跪拜着的众人惊惶不已。
物极必反,当昙阳子风风光光在朝廷官员、文坛大家和黎民百姓的目睹下飞升时,朝野上下也是一片哗然,质疑之声、弹劾之词纷飞漫天。这本一桩无关政事的民间传说,经过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添油加醋,又由于张居正和王锡爵的加入,一度变成了政治交锋的把柄和痛处。因为明代皇帝追求长生,信任道士,皇帝行为影响庙堂江湖也合情合理。在《昙阳大师传》一文刚开始传播之时,王世懋便预言“出恐四方之士,疑于左氏于戏”,民间和朝廷对昙阳子一事都有着非议。
首先是在民间,文坛众人也并非都完全像屠隆和王世贞一般支持昙阳子教团。徐渭在多次阅读昙阳子的故事之后,表示“奇甚,其不当疑,亦明白甚”,觉得挺神奇、但也不觉着是件假事儿;《万历野获编》中记载的吴中人伍袁萃刚直不屈,表明了自己的批判之声,他于自己的《林居漫录》中说,平民百姓会好奇那些异怪传说,但二王(王锡爵兄弟)作为朝廷栋梁,却在家中奉道、在乡里传谣,各以女侄为师,又有悖于人伦,非君子正道。而嘉靖进士王樵则直接断言:“书中所云流言,必有起造之人……如云昙阳妖幻,又云淫奔,岂足以惑明者也。”
淫奔?
昙阳子是否成仙,在吴中就备受争议。在王锡爵复起入相后,针对昙阳子的真假争论逐渐多了起来。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昙阳子一事的标题便为《假昙阳》,说曾有一娄姓书生,和一妻二子搬来吴中。而妻子讲话带着吴音,娄书生又有大笔财产,于是缉拿盗贼的捕快觉得奇怪,娄生之妻便说自己是太仓王相家的、不得无礼,于是众人哗然,认为是“飞升”了的昙阳子。事情传入娄江,而王锡爵此时已经为相,便派门下一名叫梦周的去逮捕二人。娄生妻子说自己是昙阳子,当初升仙时并没有死,只是合龛后从暗门逃脱。可梦周没见过昙阳子,也无法分辨,这个事情越闹越大,直到太仓王家的老仆人去了,才认出此女系王锡爵之弟王鼎爵的小妾。这个妾室在王鼎爵离世之后,裹挟钱财逃走,与娄生结婚生子,怕事情败露才谎称自己是昙阳子。因为毕竟是昙阳子的叔母婶婶,对昙阳子多有了解,这才能将事情一一道来。王锡爵命人将此女押解至京惩处,但路上这名妾室诱惑下人逃脱了,最后不知所踪。
除此之外,还有王鼎爵妾室沦为娼妓假扮昙阳子、王锡爵暗杀徐景韶造谣昙阳子等多种传言。种种消息一路传到了京师,张居正指使给事中牛惟炳、御史孙承南弹劾王锡爵,上疏称“太仓(王锡爵)以父师女,以女师人,妖诞不经,并弇州(王世贞号弇州山人)辈皆当置重典。”同时站在张居正一边的礼部尚书徐学谟紧跟着上疏,力主毁市焚骨以绝异端。
除此之外牛惟炳孙承南二人还列出了数宗罪状,直言二王兄弟的种种不是:
罪有…
其一,朝廷大臣不为国尽忠,整日搬弄鬼神是非,蛊惑黎民百姓;
其二,孙承南认为昙阳子为妖邪,昙阳子早先驯服灵蛇的事迹实为妖蛇作祟,甚至还斥责一同弹劾认为应拆庙安葬昙阳子的牛惟炳,说昙阳子已鼓四方之人、聚十万之众,怎可拆了奉祀昙阳子的昙阳观就草草了事;
其三,牛惟炳弹劾二王违背人伦,认女侄为师,有伤风化;
其四,二人信了王锡爵暗杀徐景韶的说法,认为王桂出嫁则成不了仙,故而王锡爵痛下杀手;
其五,二人弹劾王锡爵私自创教,此乃淫祀,是为异教;
其六,乡民皆知此为谣言怪谈不可信,而朝廷大臣却首当其冲拜为信徒,引得平民嗤笑,丢尽了朝廷颜面。
事情一度对王锡爵极其不利,但此时张居正一党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除了一直喊“张先生”的小皇帝,最头上做决断的万历皇帝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即孝定皇后,是一个十成十的佛教徒。因李太后笃信佛法,她在宫中的画像都端坐九莲宝座之上,她又自称九莲菩萨。《万历野获编》记载:“慈圣太后闻之(弹劾一事),亟呼冯榼传谕政府,江陵惊惧,始寝其事。”李太后对于张居正此举颇为不快,又令张宏传口谕,说:“神仙者,何与人事,而言路弹劾之?”此事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回到昙阳子与龙沙谶的结合,文人附会,相信昙阳子所驯化的小蛇便是许真君饶过的那条蛟子;而屠隆与沈懋学提及龙沙谶,屠隆便直言:“足下故是天上人,如邺侯子房,他日云中举手,幸无忘故人,故人即亡,状请以守厕之役,为卿伴侣。”因为有拜昙阳子为师就能成仙的说法,他们认为昙阳子就是许旌阳许诺过的地仙之师,士人纷纷投入昙阳子门下。
龙沙谶应验有几个要素,其一自然是一千二百四十年的(人工加工出来的)年限;其二是江心生沙洲,这个在元朝时候就已经发生;其三是“龙沙过城”,即掩过沙井口,沙洲高度当与沙井口的高度一致。在嘉靖时期便有记载,当时距离仅有数丈之遥,南昌百姓也盛传“北沙高过肩,此地出神仙。北沙高过城,此地出圣人”的民谣;而到了万历早期,根据藏书家宋懋澄记录“今龙沙逾城丈余”,结合万历朝进士王士性的记载推断,龙沙过城的发生时间应当至晚于万历十五年,而这个时间点又与太仓和南京的昙阳子信仰相重合,也难怪其产生巨大影响力。
昙阳子也曾写就不少谶诗来加重自己的神秘玄幻色彩,诗文都晦涩异常、难以解读。以最出名的一首为例,
诗曰…
左髻昙阳子,他时王害风。
五陵为教主,古月一孤峰。
两头尖未至,九环会壁红。
屠隆曾认真分析此谶诗,说五陵分别为东门宛陵、南门浩陵、西门鹊陵、北门涪陵、中门泰陵,但自己又琢磨一番,觉得分野太远,可能也不是正确答案。说五陵之内出八百弟子,有的人又认为是五岳,说法颇多,不一一。而首句的王害风说的是全真教的创始人王重阳,加上昙阳子自称的“昙鸾菩萨化身,梦中受金母、观音多位仙真接引”,可以看出净明道原本塑造的许逊八百地仙传说已经彻底脱离了道教正一派体系的范畴,在昙阳子处结合了儒释道三家的理论和形象。
大家看着昙阳子飞升了,那什么时候能像姜子牙一样封神点选八百地仙呢?万历十年,沈懋学病卒;万历十五年,王世贞病卒;万历三十二年,屠隆以卖文为生,怅悴而卒;万历三十三年,冯梦祯无疾而卒于故里;万历三十八年,王锡爵病卒。昙阳子万历九年去了仙界,却没点化任何她一个得意门生。
当然,存在了千年的龙沙谶不会因为一个所谓自己“飞升”就失信了的昙阳子就此结束。
与屠隆交好的衡山二道、李海鸥和金虚中等人,也都先后自称为“地仙之首”,但终究没能像昙阳子那般掀起什么波涛。而到了万历十九年(1591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以“假道入唐”(唐,代中国)为名义,致函朝鲜国王宣祖李昖,表示将于次年春天假道朝鲜进攻明朝,要求请予协助。在久未获答复后,丰臣秀吉于次年(1592年)突然派兵入侵,朝鲜节节败退,并向宗主国大明朝求救。明朝随即派兵入朝支援,万历朝鲜之战爆发。

而在这种背景下,又有人写作一书,将龙沙谶与日本侵略朝鲜一事关联起来。沈德符于《万历野获编·卷十七·斩蛟记》中叙述:
《万历野获编 · 卷十七 · 斩蛟记》
“其人故耆夙名士,为太仓相公门人,号相知,意其能授手。时竞传关白已死,遂作一书,名《斩蛟记》,首云:‘关白平秀吉者,非人亦非妖,盖蛟也。漏刃于旌阳,化成此酋。素嗜鹅,在朝鲜时,曾谋放万鹅于海中,关白恣啖,因得剚刃,而主之者,昙阳大师也。’记出,远近骇怪。其同邑先达,遂作《辟蛟记》诋之,以快宿隙。究之。关白实未死,此君亦未得出山。而太仓相公曾见此记与否,皆未可知也。”
大致说的是丰臣秀吉便是那条逃脱的蛟子,化身成了倭国头领,平日里素爱吃鹅。明军在朝鲜作战时,曾经计划将上万只鹅放入大海诱捕丰臣秀吉,因而成功,提出此番妙计的自然是昙阳大师。沈德符认为此文出自袁黄,但后经学者证实为陈继儒嘲讽袁黄所作。
回过头来看,虽然这篇故事荒诞不经,但与王阳明平宸濠之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乱者皆为蛟龙,斩蛟者皆是命定。说明即使昙阳子已经死去十余年,但龙沙谶的热度未减,她的信徒仍旧还期待着她下凡捉妖斩蛟、点化地仙。
到清军入关、思宗殉国,时间已经超过了原定的一千二百四十年,却依旧有人认为时间算错了,考据古籍,层层翻阅,认定时间应当是一千四百四十年。《逍遥山万寿宫通志》曾收录一篇《龙沙谶记》,记录了十分复杂的应谶异象,内容如下:
《逍遥山万寿宫通志》
“許真君曰:吾上昇去一千四百四十年[按:另有作一千二百四十年]後,有當洪都龍沙入城,柏枝掃地,金陵火燒報恩寺,驪龍下地來地陵,沙湧錢塘江,黃河澄清,暴水衝埧橋斷濠,復築滿埧橋作路,潭水劍龍騰空出輔聖僊,在延平金山,石生石塔,禪僧脫胎,流蹟古心塌,四川古柏顯神,五陵之內,采金烹鑛,洪水漲濠,當此時也,吾道當興,首出者,樵陽子也,八百地仙相繼而出,逐蛟至洪都,而大會聚矣。讖日:維木維猴,吾心甚憂,洪泽北決,疫瘴南流,沙井漲遏,孽其浮游,若人斯出,生民之休。強圉大囦獻涂月許遜。”
这篇谶语因为内容过于复杂,流传恐怕并不广泛,目前所见资料也并不多。但个别特殊的异象仍能解读出来:
异象有…
其一,洪都龙沙入城。至迟发生于万历十五年;
其二,金陵火烧报恩寺。当指的是嘉靖末年南京大报恩寺大火,“经火荡然惟塔及禅殿香积厨仅存”;
其三,在延平金山,石生石塔,禪僧脫胎,流蹟古心塌。此处当指的是今福建省延平市金山塔社区,因宋代筑城时发现此处土质厚重,质地如金,故而得名“金山”。金山所在位置即今日金山塔社区,有塔于金山路附近,历代修葺,直至解放后仍然尚存,今则完全损毁不见。根据《延平府志》记载:“金山,在餘慶里,山側有石洞,名金鐘,相傳昔有仙居之。山腰有塔,乾隆乙酉郡守女廷媛寄葬此處。”金钟洞有仙人传说大抵也符合谶语所言。

但不论时间是一千二百四十年、还是一千四百四十年,仙人是不存在的。只有赣江泥沙顺流而下,带着无数人曾经的希望和时间的嘲讽,静静地沉淀在那个被取名为“龙沙岗”的地方。明初永乐年间,富有才华的少詹事曾棨并不知道两百年后会有这么多荒谬事,他只觉得此地沙白高峻、霞光浮水,便挥笔写下了《龙沙夕照》一诗。连同着其他七首,豫章八景就此产生,人们在龙沙岗修龙沙亭,百姓们重阳日来此登高,享受着不亚于落霞孤鹜的章江景致。而如今的龙沙岗和下沙窝已经被市政重建,留下的只有两条路,分别命名为“龙沙路”和“夕照路”。
许逊是江西福主,供奉他的万寿宫是江右商帮的栖身聚会场所,许逊信仰已经是江西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许逊作为水神,排涝治旱,自然也在湘赣地区拥有极好的声誉。龙沙谶依托于许逊斩蛟治水,本就是一则平乱安邦的故事,自然也无怪于与后世王阳明平宸濠之乱、万历援朝抗倭之战紧密相关。
至于昙阳子,她更像是古代官宦家女子的一个极端写照:年纪轻轻为保清誉而守寡,出生于名门而沦为政治工具。昙阳子的死,究竟是为了满足王锡爵等人的政治需求,还是自己对于宗教的极端崇拜,如今已无从可知。沈德符说:“昙阳之为仙为魔皆不可知,乃其灵异既彰灼,辞世又明白,则断无可疑。”我只能希望几百年前的昙阳子是能自愿修道,一心成仙的,虽然放在当今的视角依旧荒谬无比,但比起沦为自己父亲和叔父的官场工具还是要来的那么好一些。
我对龙沙谶这个历史话题感兴趣已久,最早纯粹是出自一次与室友的闲聊,后来又在网上偶然有幸读到知乎@李玄机关于龙沙谶和昙阳子的一篇文章,我很喜欢他对于龙沙谶和昙阳子的一句评价:“这简直是一场晚明文人的「叫魂」运动。”而自此也便开始了对龙沙谶的了解与探索,在此之中也很高兴能发现《延平府志》、《八闽通志》的部分错误记载。龙沙谶和昙阳子的研究可以展开成为一篇详细的论文进行研讨,我仅仅云集诸位大家的成果,在此写作一篇短文,期望许逊、昙阳子、龙沙谶和其他许多如沉淀在龙沙岗的历史尘埃能够被人读到,被人记住,被人代代流传。
最后以曾棨的《南昌八景·龙沙夕照》和《南昌八景·铁柱仙踪》结尾吧:
龙沙夕照
晴沙如雪照斜晖,一望川原夕霭微。
霜落空林秋叶下,天连远水暮帆归。
残烟漠漠孤城闭,极浦苍苍一雁飞。
自是江南多胜概,此中风景世应稀。
铁柱仙踪
治金为柱出神功,长锁蛟龙在此中。
迥压鸿庞消蜃气,直临渤解镇龙宫。
江波喷浸孤根稳,地脉勾连八索雄。
万古旌阳遗迹在,蕊珠楼观势凌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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